家住北京昌平小汤山,一直以为自己住在“郊区”,而不是“小镇”(费尔德牛排餐厅(森林摩尔商业街区店)怎么样)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第47期,原文标题《一个外来人士的小镇生活指南》,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文/蒲实

有人说,小镇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地方,只有在小镇里,人与人之间才在日常生活层面上发生紧密复杂的联系,私人生活因此具有巨大的重要性。作为一个京郊小镇的外来者,我从未真正在这样的小镇生活过。郊区与小镇居住者的想象是迥异的,一个望向城市,一个望向内部的小宇宙,这两种审视的方向,塑造了我所认识的小汤山镇。


德国柏林西南郊区斯蒂格里茨-策伦多夫的郊外,前来沐浴、游泳、晒太阳,享受闲暇时光的柏林人

镇上开了一家咖啡馆

最近镇上开了一家咖啡馆,叫“和平咖啡馆”,就在镇中心广场的对面。对我所住的京郊小镇小汤山来说,这可是个新事物。五年前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镇上还没有咖啡馆。最有名的食物是讲礼村的驴肉,咸味力压所有其他味道,非常质朴,但物美价廉,几十元管饱。或者是每年国庆长假期间我住的社区(一个略微别扭的舶来词)组织的秋日烧烤。在葫芦河畔摆开几米长的烤架,几百支羊肉串气势磅礴地并排烤着,袅袅油烟消散在寥廓的小镇天空里。烧烤会上通常还有北方涮肉。大铜锅烧着煤炭,沸腾的汤里煮着小镇上餐厅送来的内蒙古肥羊。每次用小碗乘几片镶着脂肪花边的卷曲着的羊肉,浇一勺麻酱,我就意识到我已生活在北方干爽的秋日暖阳下。

不得不说,我是这个小镇的外来者。过去我在成都的市区长大,现在说是从成都迁徙到了北京,从西南地区跨越了胡焕庸线来到东部,转念一想,才发现原来是从二线城市的市区迁徙到了超一线城市的郊区小镇。我这样描述,好像就已经隐含着一些二元对立的等级观念:一线,二线;城区,郊区;城市,小镇。其实不是“好像”,简直是很露骨的。我试图渲染出一种德国人说起“温泉小镇巴登-巴登”那样富有历史感的田园牧歌色彩,帝王气息萦绕,远离尘嚣,隐匿而富裕,但“温泉小镇小汤山”还是现实主义地落在了等级体系的窠臼中。

现在镇上竟然开了洋气的咖啡馆,我将其视为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自我显形的“现象”。有一天下午出太阳了,我决定骑车去镇上喝杯咖啡。从地下室里推出山地自行车,骑上地下车库的斜坡,然后沿着小区茂密的树林骑行。梧桐、榆树、槐树、枫树和银杏的树冠都被染成了层层叠叠的金色,灿烂得辉煌;鬼爪槐依旧绿油油的向下耷拉着满身的枝条,只是绿色已褪去了春夏的润泽;柿子、山楂和海棠红晃晃的果实闪耀在树叶中间。快到大门的时候,有一潭碧绿的湖水,亭台掩映在疯长的芦苇中,枯黄色在阳光下从容地泛着苍凉的光。有些时候,特别是在文学作品里,小镇是与一岁一枯荣的草木相连的,但通常都有一个庭院和一幢普普通通的别墅,容纳安宁的童年和与世无争的老年。从我的这段描写里,你一定读出了小汤山镇上有一些满足这种想象的居住地。的确,这段骑行的路程里,除了一草一木,我所见的还有藏于它们中间的别墅,人为营造出一种北美生活的园林效果。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些居住地像封闭又彼此隔绝的孤岛一样,漂浮在小镇上,分离出一个个根据想象营造的世界和一个自然生长的现实世界。


骑了大概一公里,出大门,如果向右转,大概100米左右,就是北六环高速的入口。个别时段这个入口会有拥堵,私家车混合着货车,在这里淤积成一团。一过入口,转过一道两边树林茂密、风景如画的大弯,就可以飞驰在通向城市的高速路上了,车速通常在进入五环四环之后才会因拥堵而缓慢下来。我曾在早晨5点半出发去东三环的亮马桥办事,一路畅通,20多分钟即达,罕见地体验了一次美国式郊区生活。周末,大量的私家车从这条高速公路上涌入郊区,我所在的小区里也冒出很多平时看不见的人家来。大多数人在城里的公寓度过工作日和学习日,周末和假期则来郊区别墅度假,耕种着各自的花园,晚上再开一场露天派对。

不过要去镇上新开的咖啡馆,此刻我应该向左转。这是一条通往小镇中心的两车道小路,自行车道和人行道被车道压缩得很窄。这种修路的思维,反映出道路设计者已经默认我们是个“车轮上的国家”了——在几乎人人都有私家车的美国,小镇的道路分配才是这种比例;行走在那种小镇狭窄的人行道上,是很引人注意的行为,以至于常会有人停车下来问要不要搭车。小路一侧,是一片100多亩的苗圃。我搬到这里的时候,苗圃还没有围栏,柏树、白皮松、马尾松、大小叶黄杨无忧无虑的生长着,现在规规整整地被圈了起来。几年过去,那些小树苗已不知不觉长成了秀美的树。在小汤山打车,如果遇上本地司机,时常会听到些这片苗圃的传说,“那片苗圃里发现过好几次尸体,都是过了好久才发现的,案子基本没破”。这些未经核实的口口相传让那片苗圃在我意识中罩上了些不可告人的隐秘色彩,以至于有一次我发现一辆小黄车躺在苗圃深处的树林间,便不自觉地想象了一出小镇上的凶杀案——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所描写的平静小镇的罪恶一样。

可惜我从未目睹过什么罪恶。在我眼皮子下发生的最能让我产生遐想的事件,就是小镇广场前那条修了又挖、挖了又修的路,造成交通不便的修路工地就那么横陈在镇中心一两年。镇上的人私下议论说,在这一修一挖之间,一笔笔工程款就落进了与镇领导沾亲带故的关系户工程队的腰包。这些都只是传言,没有任何证据。但就像所有小镇一样,传言是生活的重心之一,笼罩在现实之外,又与它若即若离。


骑过那片苗圃,再骑过一片新建的回迁房,再骑过小汤山小学,镇中心的咖啡馆就要到了。小学宽敞的操场上响着喇叭,老师正在组织孩子们排队放学。学校外面停着一排蹦蹦车,都是等着接孩子的老人。这所公立小学在北京市排不上什么名,就读又需要户籍,所以在这里读书的,基本都是镇上居民的孩子。在小汤山小镇不远的北七家镇和南邵镇,有一些学费较为昂贵的名牌私立学校,比如王府学校、汇佳学校等。那些住在孤岛般漂浮在镇界内的别墅社区里的人,基本把孩子送进这些私立学校,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双重隔绝。这些地理位置落于小汤山镇地界内的“高档住宅区”,好像还没有什么机会和这个原来位于城市边缘的小镇发生什么实质性的紧密联系。城里人看中了这儿的温泉、果园、自然环境和休闲生活方式,但人们的迁入和房地产的开发却还未让小镇换上新颜。经过房价疯狂上涨的2016年,小镇的商业别墅动辄身价千万,小镇的时间却并没有因此加速,依旧悄然缓慢流动着。

咖啡馆到了。它位于一个大约五年前开发的公寓楼盘的底商第二层,一层是一个卖白酒和各种进口红酒香槟的酒店,与咖啡馆相通。咖啡馆的室内装修有一种城乡接合部的杂糅风格:一方面,有洋气的吧台、圆桌卡座和单人沙发,大型咖啡机和西餐菜单;另一方面,所有的这些行头又有一些笨重的味道,挤在一起就略显臃肿,空间也因为中规中矩地被四面墙壁围合起来,只剩一扇小窗,少了些城里咖啡厅通透的质感。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咖啡机机械化生产出的味道,与城里的咖啡馆相差无异,老板成功在奶泡上拉出了一片秀美的秋叶。我又要了一份黑椒牛排。老板好像是为了让我有一些心理准备,专程解释说,因为咖啡厅刚开,牛排的口味还没有经过调试,所以给我一个折扣价,还希望我多提提意见。

牛排很快端了上来。分量很足,都快溢出那块小小的铁板了。在行动略微局促的铁板上,我用轻薄的刀具切好牛肉,尝了一口,首当其冲的是嫩肉粉化学反应的踪迹,可惜在表层的润滑之下,肉的纹理却是粗糙杂乱的,那是老龄的印记。这似曾相识的口感,让我想起镇上三年前开的物美超市里价格亲民的澳洲牛排,不过婕妮璐这种洋气的购物点在小镇尚是不存在的。厨师这时从后厨走出来,像高级餐厅的厨师都会与食客聊聊盘中餐一样,询问我对牛排的感受。不过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大约50来岁的阿姨,系着围裙。我猜测,大概是她的职业轨迹突然间从中式煎饼转型到了西式烤肉,所以很迫切地想要向每一位有兴趣点牛排的顾客学习经验。我说了很多鼓励之辞。

这个时候,咖啡馆里已热闹了起来。一桌中年人围坐在咖啡馆中心的圆桌边,高声商讨着一个给孩子做私教的创业计划,混杂着天南海北不同口音的普通话。一位中年女性几乎是愤愤地说:“现在的孩子有教养的太少了,首先我要教他们基本的做人礼仪。”另一个显然更实际的中年男性兴奋地说:“还要带他们去游学,家长没时间,得有人陪着,游学一次收个几万元没问题。”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性附和道:“那我们就去找语文、数学、英语老师,按市场价付钱就行。”男人越说越昂扬:“我看一个人收20万简直是良心价,收三五十万也不为过。” “那就干吧!”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句。“干吧,我有信心!”其他人应和着。不知怎么的,和城里咖啡馆的互联网圈或电影圈的投资谈话一样,小镇的咖啡馆谈话也成功感染上了浮夸病。

小镇上的阳光还是暖的。我想起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彼得布罗小镇上,也曾路过一个小咖啡馆,上面写着“Our Town”,大概是向剧作家桑顿·怀尔德致敬,没准儿他在那里写过《我们的小镇》。那天太阳也和今天一样好。只不过在巴掌大的彼得布罗小镇,阳光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显得光秃秃的,让人有身处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在桑顿·怀尔德的小镇里,有着几代人家庭谱系的幽灵深情注视着活着的人的生活,他们彼此熟悉。安宁的彼得布罗小镇上有一个藏书品位不高的小型图书馆,以侦探和惊悚小说为主。我曾在那里翻看镇上的唯一一张报纸,头版整版隆重介绍了镇上新开的一家餐厅。那是一个没有新闻事件发生的小镇,但日常生活的温情在世世代代相熟的小镇人中间缓慢累积。周末的晚上,唯一的一家小酒馆坐满了镇上的人,他们好像全都从家里涌出来,聚到这里聊家长里短。对了,这个巴掌大的小镇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影院,就是半个世纪前在这儿短暂住过的张爱玲所描述的电影院,毫无变化。那也是一种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想要逃离的小镇,人人相互窥视着隐私与苦楚,被牢固的关系网罩住,死水微澜。或者,像理查德·耶茨的近郊中产阶级生活,安稳、富裕,却陈腐和了无生趣,一种无法超脱的庸俗。

但小汤山不是这样的小镇。它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变迁着,标志性的就是人与人之间陌生而疏远的关系。从咖啡馆出来,我在楼下的酒铺买了几瓶德国进口啤酒。由于已经过期了三五天,老板又给了我一个折扣价。走出酒铺,回头一瞥,这里的底商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繁华的街区,超市、药店、生活馆、美容馆,好像全都在一夜间冒了出来。这个小区的旁边,总装部的大型老干部社区刚刚竣工。街对面,餐厅云集的美食街不久前新开了一家重庆老火锅,老板是重庆人。我不确定是否应该把这里称作“我们的小镇”,实际上,我和他们互不相识。我的小镇并不是稳定秩序的象征,相反,它充满变数。


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他的剧作《我们的小镇》在美国开创了描写日常生活的戏剧新风格

小镇所能容纳的宇宙

说实话,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居住在小镇上,倒是一直认为自己住在北京近郊的昌平。当发现自己竟然在小镇上生活了快五年时,我就像发现了生活的新大陆一样兴奋。认为自己生活在近郊和认为自己生活在小镇,有什么精神世界的不同指向呢?生活在郊区的人,心始终是朝着城区的;郊区是城区裙边,是它的附属,它的边缘,围绕着它,与它连成一片。生活在小镇的人,则把小镇视为一个容纳生活的小宇宙,它可以与城市发生关联,但也向内生长,自成一体。


比如,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郊区的时候,我最大的白日梦,是有一天小汤山附近能有一个高速铁路站点。没错,是铁路站点,不是地铁或城铁站点,就像欧洲城市的区域铁路交通一样,能把人一站送到另一座城市的枢纽火车站,再去换乘地铁。柏林西南郊有一个城市叫波茨坦,波茨坦的铁路是柏林铁路枢纽的一部分。从波茨坦坐区域火车(Regional Express),可以直达柏林的重要枢纽车站,亚历山大广场、柏林中央车站、动物公园车站、舍内费尔德机场、勃兰登堡,这些都是地铁或城铁的换乘站。虽然波茨坦是一座城市,而不是柏林的郊区,但柏林的面积和北京的海淀差不多大。这意味着,从波茨坦到柏林市中心的距离,大概和从昌平区南部与海淀区接壤的回龙观镇或阳坊镇到海淀区的颐和园差不多。昌平有几条地铁线,老牌的5号线,开通不久的8号线和即将开通的17号线,他们的站点都很密集,是按照城内交通的思路来设计的。但如果参照欧洲经验,其实足以按照城际交通的思路来规划了。对于我来说,从波茨坦到柏林,显得比从回龙观去颐和园还要便利不少。这种白日梦,是源于一种渴望更容易进城的心理。城里的生活才是永恒的,郊区则是变动不居的,是暂时的,是一段生活的假期。

我就这样带着城市的视角审视自己居住的郊区。郊区周围广阔的田野,是填补城市生活缺憾的绝佳憧憬之所。春天的第一场雨到初夏,田野里生长出一茬又一茬的马齿苋、清明菜、蒲公英,这些野菜都是城市人的“土荤”,去那些田野里去挖野菜,满足了城市人对田园牧歌的向往。郊区也满足了城市人对大自然的想象:开春,黄色的迎春花和连翘第一批开放,然后是桃花、樱花和榆叶梅;第二波还没完,海棠、梨花和苹果花又开始了;夏天更是花团锦簇,棣棠花、喇叭花、睡莲、锦带花一齐开放,热闹得像赶集一样。冬天,这里的温泉是城里人涌入的休闲场所。这个时候的小汤山,如果登高远眺,一定能看到一股股的热蒸汽分散在小镇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像一条条白绸缎子往天上飘。这里离北京的群山也是近在咫尺的,去蟒山、凤凰岭、鹫峰或阳台山、松山、红螺山,是郊区生活的日常部分,周末睡个懒觉起来再前往也不迟。但我打算将这幅郊区风景画无时无刻地一辈子欣赏下去吗?似乎它还只是城市生活的调剂,是工作之余的闲暇。我会在这一番对大自然的欣赏之后想,等孩子上高中的时候,注定还是要搬回城里的。

然而,一旦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小镇的时候,白日梦的内容就发生了改变。我第一次想散步去镇上转转,想沿着小镇的地界骑行一圈,以对小镇的空间了如指掌,想去小镇的咖啡馆尝尝还不够成熟的西餐新菜单。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梦想我的小镇也能像彼得布罗小镇一样,有一个小图书馆,哪怕品位乡土,也能在那儿找到一个安静写作的靠窗的位置;有一个小型的电影院,不必放最新的影片,定期上映一些老片就好,结束后还可以组织一场镇上居民的主题讨论;最好再有一个剧院,除了邀请不必太著名的剧团来演出,还可以组织小镇的居民每年自导自演一场戏,自己请导演,自己做道具和戏服,演给小镇居民看,自娱自乐就好;要是不嫌我欲望太多,我觉得要再有一个小音乐厅,有一份《小汤山日报》,那就真是太棒了,还要有一个体育馆——2016年,我就是在宾夕法尼亚州赫尔希小镇的体育馆里与三万人一起观摩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的竞选演讲的。这些欲望的根源,都来自一种“我们的小镇”的社区梦想,小镇就是生活的完整小宇宙,自我管辖的家园,心安于此,不再依附和守望城区。


北京小汤山疗养院雪景(摄于2013年)

也许拼凑成白日梦的马赛克,都来自记忆碎片的黏土。十几年前,我曾在哥本哈根郊区的小镇法翁(Farum)住过半年。那是一个哥本哈根大学的交换项目,学校给我安排的寄宿家庭在离市区约20公里的郊区小镇上。从哥本哈根市中心乘地铁,往东北方向坐,到最后一站法翁下车,还要步行大约20多分钟,才能到他们的家。这个家庭的房子是半分离式的联排别墅,和其他联排别墅组成了一个小镇中产阶级社区。可能因为哥本哈根的纬度很高,秋冬季的黑夜总是来得很早,日照时间短,这些别墅的客厅都有巨大的落地窗,在里面活动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透明玻璃房里的植物,任由社区里的其他人观看。周末,社区的人常会组织在公共活动室聚餐,各自带来一份食物,分享每周的新见闻,无非是谁又旅行回来了,谁家又来了客人,谁最近换了工作,结婚离婚之类的家长里短。

我住的这家人,女主人离婚了,和上初中的女儿住在一起。虽然生活在小镇上,她们的生活节奏却很紧凑。每天上班上学回来,女儿就骑车赶去镇上的舞蹈学校学跳舞,妈妈则匆匆赶往镇上的剧院排练小镇的年度话剧,通常都很晚才回来,生活很丰富。小镇上有一个购物中心,除了超市大卖场,还集中了镇上居民开的各种小店。我第一次骑车去,从一个斜坡骑下去,购物中心的自动玻璃门就打开了。丹麦的自行车都是脚刹,往后踩踏板就是踩刹车,我却到处找不到手刹。眼看着玻璃门里都是蜿蜒的小道,只好一头撞向了玻璃门旁边的墙,否则就该在购物中心里秀车技了。

法翁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很多个5点刚过天已黑尽的下午,我从地铁站下车,沿着随缓坡起伏的镇上的小路,穿过一个个宁静的小镇社区,路边一幢幢小房子透明的客厅里总是映照着暖黄色的灯光和点缀气氛的烛光,像置身于童话世界。我常常独自一人走在小镇的旷野,却从未感到过不安,一切都是秩序井然的。这个古老的小镇已经存在了1000多年,直到20世纪初,铁路将它与歌本哈根联系起来;20世纪70年代,城际地铁线将它变成了哥本哈根的郊区通勤小镇。

我还曾在柏林西南郊一个叫拉特湖(Schalach-tensee)的地方住过一年,离万湖(Wansee)很近。万湖就是纳粹德国召开“犹太人问题的最后解决办法”会议的地方,听起来与大屠杀相连,有点恐怖的意味,实际上是个风景秀美的富人别墅区,万湖上还常年停泊着私人游艇。拉特湖和万湖,都属于柏林的斯蒂格里茨-策伦多夫(Steglitz-Zehlendorf)区,可以叫作镇或大城市里的自治行政区。从柏林市中心乘地铁3号线到西南部郊区的终点站Krumme Lanke,下车后步行20分钟,就是我的住所。沿路都是碎石小路,路旁是数不尽的一幢幢小别墅和精心打理的深深花园,有一些石头建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这些别墅楼里,有住宅,也有律所办公室、芭蕾舞学校和私人牙医诊所。小型超市是相当密集的,我住的学生公寓对面,就有两家超市,亲民平价超市旁就是一家较贵的有机食品超市。万湖和拉特湖的地铁站旁,还有相当多的小酒馆、咖啡馆和餐厅。每到周末,城里的人就提着盛满香肠、面包和啤酒的篮子,乘地铁涌向万湖,在那里郊游和野餐。

过去作为学生,我从未有意留心过小镇的学校和医院。小镇于我,仍然是远离尘嚣的逃避之所。某种意义上,我感到现在的新概念“特色小镇”也是以城市为中心来审视小镇的,它有一种弥补城市不足的意味,因而强化了某种单一功能——养老,温泉或度假,却未把它视为自我管辖、自给自足的完整生命体来对待。毕竟,世代生活在小镇上的人,要生儿育女,经历生老病死,作为一个定居之地,而不是临时居所,它的功能应该是全面综合的。直到孩子的教育问题在我的生活里被提上了日程,我才注意到让小镇运行起来的内在力量。


今年夏天,我去美国罗得岛州一个叫东格林威治小镇的旅行。镇中心就一条主干道,两旁是餐厅和超市。沿着主干道往州立公园方向走,州立公园对面散布着庭院深深的庄园和别墅。州立公园非常辽阔,除了大片大片的绿地和魁梧的古树,还有不少高尔夫球场,湖面上则停满了私人游艇。这是一个富裕的小镇。我住在一家前庭后院都打理得很精心的镇上人家里。房东太太告诉我,她曾经接待过一个中国女孩,父母专程送她到这里来读中学的,因为她家旁边就是一所罗得岛州顶尖的私立学校,叫洛基山学校。我这才注意到,东格林威治镇也是一个学区,学区内还有六所不错的公立学校,新英格兰技术学院的主校区也在这儿。

就美国来说,有很多东格林威治这样的小镇,小镇上通常都有很好的学校和不错的公司。比如,新泽西州的莫里斯敦小镇,不仅是教育水平很高,还有洛克希德·马丁的雷达系统分部、计算机科学公司以及PNC银行等大企业常驻;弗吉尼亚州的维也纳小镇,学校质量在全美排名靠前,也有IBM、美国第一金融资本和美国在线等公司的厂房;威斯康星州的米德尔敦小镇,因为是威斯康星州立大学主要学院的所在地,教育水平也是一流的,小镇上的主要就业领域包括教育、法律、生物技术和医学。听起来,与小汤山镇毗邻的北七家镇,在未来科技城和地铁17号线建成后,既有高科技大型国企的进驻,也有一些不错的私立学校,好像与这些美国名镇有一些相似。不过不同的是,美国这些小镇这么高的教育水平,是由这些小镇的居民积极缴纳的房产税和教育税来支持的;小汤山镇和北七家镇还没有这种将镇上生活的居民和小镇发展紧密联系起来的生态。

和我住过的所有小镇比起来,北京的小镇实在是太大了。现在,我倒觉得我住的小区更像一个小镇,或者可以叫“小镇中的小镇”。它的规模就在方圆50万平方米的范围内,不大,也不小。它有一条围合的主干道,主干道两侧分散出迷宫一样的岔路小径,人与人刚好可以熟识。这里的人们都知道,这栋房子里住着位有些名气的作家,那栋房子里住着一位孤独的老太太;你家的黑背可以在我家寄居一段时间,李家帮张家从学校接回了孩子;晚饭后隔壁阿姨又来叫妈妈一起散步了,秋天到了大家一起在河边烧烤喝酒……有时候,这种人与人之间彼此亲近的关系,会在我心中滋长出暖意,那种小镇生活独有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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